(完结篇)
*师徒鱼雁之(一)
2007年3月12日·饭田老师来函:
前略——
沙蒙联络方式:
电邮-无
电话-无
传真-无
邮寄:饭田宿舍沙蒙邮区50200
**这算什么地址?忍不住在心里咕哝。
4月初,手里握着吉隆坡往返清迈的机票,人地生疏、语言不通,心情一如探险。
上机前,尝试传真至老师的友人家,直言:“能否碰面,听天由命”。16年了,饭田老师一直没有兑现重临大马的承诺。山不来,我惟有走向山,结果意外地在山上找到了一盏盏心灯。
**师徒鱼雁之(二)
2006年5月3日·饭田老师来函:
前略——
喜闻你到日本采访天皇陛下“植树祭”的活动。喜美子曾和几位义务教师一起觐见天皇和皇后陛下,交流了15分钟。这对日本平民来说,是很难得的机会。回想起你在全国演讲大赛高举剪报、滔滔演说的样子,当年的你年轻得很,我也才59岁,今年已经74了。
**去年,在日本逗留一个星期,排满了采访项目,行色匆匆,无法到横浜探望饭田老师,颇感遗憾。每次到日本采访或研修,我都很庆幸学会日语,更庆幸的是,遇见了饭田老师,当我在学习路上感到茫然的时刻,宛如一盏明灯,给我指引方向。
饭田老师虽然只教过我短短的几个月,却一生受用。一日为师、一生为父。这7年来,纵使在最孱弱的时刻,饭田老师也不曾放弃泰北山区的孩子,我难免妒忌:他们比我幸福多了!
跟饭田老师结缘,始于1991年的日语演讲比赛。我的日文老师挑选我参加一年一度的赛会,却把我草拟的讲稿交给同僚饭田诚示审阅,结果那份讲稿被修饰得近乎完美。
在雪隆区域赛时,我很幸运地跻身全国大赛,饭田老师接受委托,连续三个周末为我恶补备战。全国大赛前夕,饭田老师对我说了一句话:“胜负是一时的运气(Shoubu wa toki no un desu)。”
比赛当天,一切都很顺利。讲完主题后,在应答环节时,有位评审问:“根据你的资料,你还没去过日本。如果你有机会去的话,你想做些什么?”
我毫不讳言想当日语教师:“我希望能到北浦和日语中心参加短期师训班,学以致用。安藤先生,到时请多多关照。”
语毕,观众席爆出一阵豪迈的笑声,很快地感染周遭的人,引起全场哄堂。
提问的是国际交流基金会属下吉隆坡日本文化中心总裁安藤氏,他左看右看,抓抓后脑又耸肩,没想到我居然把问题抛回给他。遴选本地人到北浦和参加短期师训班的,正是当时的日本文化中心。
那一夜,饭田老师和我共拥一个冠军美梦;那一年,我第一次踏足日本美丽的国土。
*师徒鱼雁之(三)
2004年3月16日·饭田老师来函:
前略——
收到你在《朝日新闻》撰写的系列报道,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啊!心脏的老毛病好了很多,每年都有定期体检。
今年泰北之行,订在4月中旬至5月中旬。错失了好几年的樱花季节,今年要好好地赏樱,确认自己是道道地地的日本人。
**2003年是颇具挑战的一年。3月份,美国攻打伊拉克,全球笼罩在非典的阴影之中。这段非常时期,我在东京《朝日新闻》亚洲网络(Asahi Asia Network, AAN)渡过同样具挑战的3个月。
2月杪,我在饭田老师到泰北之前,约了他在横浜赏樱,他笑说太早了,先看梅花吧!
我是在学日语超过10年、第4次去日本时,才有机会观赏樱花盛宴,应该感激《朝日新闻》亚洲网络负责人的安排。
3月杪,我如愿地见识了樱花在枝头怒放的万般风情,可惜饭田老师已身在泰北,而樱花树下的我,惘然若失。
原以为谙日语、了解日本文化,也曾在日本短期逗留,待3个月应该不是问题。然而当我开始像日本上班族那样,每天往返筑地的办公室和神乐坂的住处,在严寒的东京街头孤身只影,才真正体会到所谓的“文化冲击”。
能够进入《朝日新闻》研修不是件容易的事,很多人都说这家“百年老店”是日本传统社会的缩影。那段时期,写日文稿不是大问题,最严峻的考验却是连饭田老师也爱莫能助的“文化冲击”。
樱花飘零、“黛玉葬花”之后,才重返国土的饭田老师,一边审阅我的稿件,一边耐心地听我细诉,然后仰天长叹:“当年我在马来西亚,也曾有这样的冲击,还留下未解的心结呢。”
我想起了那个意料之外的冠军,以及他多年来的指点,感恩的心特别强烈,盘算了一下,对他说:“老师,我要送你10万日元作为谢礼,感谢你这些年来的指导。”
老师对我突如其来的想法有点愕然,连声婉拒。在日本,学生给老师谢礼是极平常的事,只不过对外国人来说,却鲜有这种习俗。
10万日元是我当时在《朝日新闻》所领月薪的一半。伊战正热的当儿,我忙着翻译好友野岛刚从战地伊拉克捎回《朝日新闻》的精彩文章,然后电邮至总社,由副总编辑陈春福审阅刊用。依《朝日新闻》的规定,外报翻译文稿或选用图片,一律得付版权费。经过讨价还价、加上即席付现金,才谈妥每则稿或每张黑白图片5千日元(约马币170令吉)的“好价”,而这笔版权费正是我当时最大笔的开销了。
“我和同学们都等了10年,就当作是您再度来马的旅费吧!!”我找到一个借口。老师稍迟疑了一下,终于欣然接受了。
5月初,《朝日新闻》亚洲网络的同仁为我饯行,大伙儿站在冷冷的银座街头高喊“万岁”时,我暗自庆幸,心结全都打开了!
*师徒鱼雁之(四)
2006年12月5日·饭田老师来函:
前略——
快要75岁了,跟枯叶纷飞的老树同步踏入年末的季节。泰北山区孩子的援助活动持续了这么多年,想停也停不了,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:“孩子们在等着你啊!”
自我满足也是“笨蛋”的代名词,在这个唯利是图的现实社会,有个“笨蛋”也不错嘛!
你的10万日元,我已转作泰国山岳少数民族孩子的奖学金。附上银行户头帐册影印本供参考。擅自将10万日元转作其他用途,尚请见谅。支援泰北的贫穷学生,是我此生最后的任务。
**生命无常,在红海廝杀的我,突然想起蓝天,翻阅饭田老师的来函和帐目表,每一字每一句,都在冲击我的内心。
为什么他可以抛开个人、全心为别人而活?教日语是赚钱的途径,他为什么要花钱教日语?我毅然决定到泰北一趟,要揭开饭田老师每年飞往沙蒙的谜底。
毫无头绪的步出清迈机场时,意外地见到一个泰国年轻人高举写着我的名字的大卡片,他身旁正是喜美子师母欣喜若狂的面孔。
原来我的传真并没有落空。乘着那位高中校长的车子抵达沙蒙时,只见饭田老师精神奕奕、健步如飞地奔到我们面前。我由衷地说:“老师,你一点也没变啊!”
我的抵访似乎打乱了饭田夫妇的作息。老师一连牺牲了两天的午睡,第一天接受我的采访,从午饭直到灯下夜读。
据说,他乘着我到谷口恒明的班上摄录时,偷偷打了个盹。而后门边的小床位,是师母的“地盘”,晚上8点钟起就陷入黑暗,从走廊望过去,依稀见到两只脚板……
第二天,我从山本之家采访回来,车子戛然而止的声音,惊动了在五脚基打地铺的饭田老师。由于我即将前往清迈,他索性不睡了,泡了下午茶,师徒俩在炎炎午后聊了起来。
他很自然地重提来马的大计:“原来吉隆坡和清迈之间只是两个小时半的航程,也许明年可以先去大马,才来沙蒙教课。”
我不知道他这次会不会实践诺言,但还是很用心地听进去。也许在哪里见面已经不重要,最重要的是他健康、开心。
无微不至的老师,为我安排了嘟嘟车到门口来接。临别,喜美子师母把全体师生都叫了出来,大伙儿在车后围起大圈圈,高唱骊歌:“何时何地再重逢?啊,某年某月会相聚……”
坐在车里的我,想起了喜美子形容拓离去的一幕。他们根本没想到,那一双双挥动的手,把万般不舍全挥进离人的心坎里。再见,我的饭田老师!
*原载《南洋商报》新视野(2007/05/1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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